曲二:依依惜別
白悠悠,
小小彎月照九洲;
送夫出門到村口,
清風冷颼颼。
天邊寒星伴月走,
月如彎鉤把心揪;
今朝別離何日見,
離愁何日休?
彎彎殘月往西偏,
冷冷寒光照平川,
賢妻送我出遠門,
送到大路邊。
大路茫茫無盡頭,
寒山點點繞青煙;
青煙也知別離苦,
縷縷掛山巔。
月落星沉黑茫茫,
送夫出門過荷塘;
塘中藕斷絲不斷,
絲絲扯肝腸。
此處他鄉如孤雁,
獨自投宿獨飛翔;
莫爲銀錢戀他鄉,
莫把老小忘。
賢妻送我到橋頭,
羅城橋上幾回首;
眼淚打落橋面上,
淚如江水流。
江水悠悠流不斷,
流到天涯海盡頭;
離妻別子走他鄉,
無限別離愁。
江水悠悠往南流,
手攀柳樹折枝柳;
柳枝插在河岸上,
取名望夫柳。
大雁不過三月三,
小燕不過九月九;
來年春暖柳發芽,
你要轉回頭。
望夫柳下情依依,
叫聲別了把淚揮;
長空寒雁也成對,
我自獨只飛。
賢妻在家多保重,
人心不測是與非;
人道炎涼人情薄,
莫早出晚歸。
阿爹阿嫫託給你,
莫使他們常傷悲;
小兒小女在身邊,
早晚需依偎。
莫忙走,
扭絲銀鐲脫下手;
銀鐲放進兜肚裏,
藏在你胸口。
天邊寒雁各自飛,
打齊筷子各一頭;
手鐲拴住兩顆心。
銀絲綹扣綹。
銀鐲頭,
銀絲股股綹扣綹;
賢妻放心轉回去,
深情心頭記。
天上三星來作證,
真情一片對北斗;
只爲家窮暫分離,
回來共白頭。
翠茵茵,
何必發誓請三星;
夫妻風雨十多年,
知你最堅貞。
此處冷暖自料理,
縫補漿洗自操心;
家中雖然多困苦,
做活莫貪心。
千金萬銀總不夠,
難填苦井萬丈深;
掙得幾文就回來,
寬慰父母心。
翠茵茵,
賢妻叮囑記在心,
金玉良言囑咐我,
點點記在心。
明春他鄉布穀叫,
明年此地柳發青;
有錢無錢也回來,
從此不離分。
(整理:陸家瑞(白族))
——楊亮纔等編《白族民間敘事詩集》
《出門調》產生於清朝。主要流傳在劍川、洱源、蘭坪等縣和麗江、九河等白族地區。
這部長詩敘述了一個木匠出門謀生的悲慘生活經歷。爲了養家活口,木匠辭別妻子外出幫工。本打算掙點零錢第二年就回家春耕,豈知在王都司(清朝縣級負責地方治安的武官)家幹了一年,王都司不但不給工錢,反誣他偷竊金手圈,木匠告到官府,因爲官官相護,他反被判給王家抵作家奴。服役七、八年,滿腹冤情無處訴。後得以逃脫,在山神(木匠中的爲首者)的幫助下找到活計。外出十年,始得返鄉和家人、妻子團聚。這部作品在民間流傳中多有異文。除主要情節“商量出門”、 “依依惜別”、“南行路上”、 “王家遭陷”、 “柳下託書”等基本相同外,其它則各有不同。如結尾,有的是夫妻“白髮相會”,有的是丈夫回到家鄉時妻子已死,丈夫到墳頭哭妻,悲憤地痛罵閻王。(參見該詩的“整理後記”)儘管情節異同不一,但在揭露滿清社會的黑暗,表現勞動人民家庭中夫妻間的深情厚愛,卻是所有異文字共同的。
這裏入選的“依依惜別”是陸家瑞整理本的第二部分,全由夫妻對話組成。木匠離家,妻子一路送到羅城橋,彼此對答呼應,雙雙互吐衷腸,是一場擢動人心的情感交流。這對夫婦原本患難與共,此次別離皆因家庭困窮需要掙錢活命。因此它不同於一般小兒女純情式傷感,帶着貧賤夫妻所特有的酸楚和悽清。妻子囑咐丈夫“莫爲銀錢戀他鄉,莫把老小忘”,丈夫囑咐妻子在家保重,世態炎涼,不要早出晚歸,照顧好父母,依偎小兒小女;妻子叮嚀說,出門在外, “冷暖自料理”,“縫補自操心”,“家中雖然多困苦,做活莫貪心”,丈夫表示“有錢無錢也回來,從此不離分。”愛也好,愁也好,都彼此顧惜,知冷知熱,緣於夫妻間的生活實際。此中見不到花俏的誇飾,傳達的是生活重壓之下的體己恩愛之情。這種感情圍繞着插“望夫柳”、贈銀手鐲,更見出真摯、深沉。柳寓多情,以“明年春天柳發芽”爲期,盼夫迴歸,可見妻子情深意篤。銀手鐲或許曾經是他們結合的憑記,別離之時妻子以此相送,其思緒可以想見,丈夫收起銀鐲其實也就牢記了二人的愛情。 “手鐲扣住兩顆心,銀絲綹扣綹”,雖然別離了,但兩顆心卻因銀鐲而牢牢地拴在了一起。
對環境的描寫也極大地加強了這部分詩歌的表情力量。詩歌把夫妻別離的時間安排在殘月漸漸西沉的過程中,地點安排在羅城橋頭江水之濱。在這裏,月和水所構成的時空就不僅是一般意義上的物理時空,而是“人化”的情境時空,是主人公們情感心態的對象化。從“白悠悠,小小彎月照九洲”,到“月落星沉黑茫茫”,籠罩在主人公們心頭的與其說是“寒光”、 “輕煙”和“黑茫茫”的暗色,不如說是離別帶來的清冷、憂愁和哀傷。同樣,那悠悠流不斷的江水,其實也就恰似夫妻們的“無限別離愁”。月和江水因主人公而具備了特有的文化品格。
在我國詩詞中借水、借月以抒寫離愁別緒是一常見傳統。寫月寄愁者如:“無言獨上西樓,月如鉤,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。剪不斷,理還亂,是離愁。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。”(李煜:《憶江南》)寫水寄愁者如:“淮水悠悠,萬頃煙波萬頃愁。”(淮上女:《減字木蘭花》)納水、月於一境者如:“潯陽江頭夜送客,楓葉荻花秋索索。……醉不成歡慘將別,別時茫茫江浸月。”(白居易:《琵琶行》)聯繫白族《出門調》中的“依依惜別”裏有關殘月、江水的描寫,我們可以這樣認爲: 自古以來,我國文人詩歌和民間詩歌、漢族詩歌與兄弟民族詩歌雖然各有審美情致,但其中又確實存在着共同的審美心理習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