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村莊|母親

欄目: 綜合知識 / 發佈於: / 人氣:1.77W

每個日落西山的傍晚,我都習慣站在那個高坎上,望着夕陽餘輝下的遠方。那裏,是翻動着四季的村莊。我知道,我遠離了生命裏最溫馨的村莊,便註定此生只能遠遠地凝望。凝望那縷炊煙與雲霞相接,凝望村前那棵老樹走過四季的滄桑。

母親,村莊

風中,我的眼裏,總會有一滴眼淚,迸裂着無限綿長的思念,思念着母親瘦削的身影,思念月亮河畔的村莊。

對於村莊的眷戀,是從我離開它的那一刻便開始了;而對於母親,我還沒有離開,便開始了思念。

那年,母親瘦小的腳印送我走到那道山樑,便止在那裏。樑外面的世界到底有多大,我不知道,母親更不懂。身後,是她依偎了半個世紀的村莊。早春的村莊,上空罩滿枝枝條條的乾枯,像母親此刻蓬亂的頭髮,顫動着一種意亂心慌。

是的,母親從未走出過村莊。她簡單的日子,如村裏農閒時的打穀場一樣直白、空蕩。除了炊煙四起時,她的竈膛永遠是最紅火的一個,便是山樑上的土地、村頭的月亮河串起她辛勞的人生。

光腳在梯田上瘋跑的年紀,母親曾經望着高聳的山巒說,我走多遠,都離不開她的視線。然而,樑上,暗影裏的母親看着即將遠去的我,目光是迷茫的,還帶着絲絲恐懼。母親懂得,我將面對的世界不同於她的村莊。

我望着靜謐的村莊,那裏有我無憂的人生,有我摯愛的親人。然而,我卻要離開它,走向陌生的世界。是啊,還有誰能像母親一樣,寬恕我的無知,還有誰能像村莊一樣,包容我的莽撞。不會了。孩子離開了母親,他的人生便少了輕狂。

晨陽下,我的身影疊着母親的身影。我邁不動腳步,與母親、與村莊相依的日子,就要在此時被我生生割開分界。血肉分離的痛楚,還有再也粘合不起的傷疤,將成爲我離開的代價。

我看着母親在風中飛揚的亂髮,和她背後沉默的村莊。我可以如村頭那棵老樹一樣,守護在他們身旁,然而,我不能。跳動的喉結告訴我,惟有一路顛簸向前,母親的眼淚纔會由苦澀變得甘甜。我對母親說,我拋棄了村莊,拋棄了愛我的親人。母親放開我肩上的手,說,沒有哪個母親不希望孩子飛得更高,走得更遠。

然而,我聽出母親聲音裏的顫抖。從未走出大山的母親,對我人生的第一次遠行極盡擔憂。再翻過一道樑,她不知長途車會將我帶向哪裏。而她眼裏的恐懼與無助,像極了在水中,抓到一根浮木,又眼睜睜地看它順水流走。我同母親一樣,空落落的心,充滿恐懼。我不怕未知路上的坎坷,我恐懼我離開後,會讓母親難以追逐到我的身影,而母親在樑上觀望的目光只會出現在夢裏。

此刻,我是母親即將要走丟的孩子。

曾經認爲,父親是我人生路上大山一樣的支撐。是母親的話,如這山裏和煦的春風,吹開我心裏的憧憬,也推動我不斷高飛、遠離。世上只有一種愛,是爲了分離,那就是父母的愛。這愛,在與母親分別的那一刻,讓我享盡幸福與悲愴。

在母親淚溼衣角的目光下,我帶走了母親的恐懼,也留下了我的恐懼。我們誰都不知道,這樣的恐懼會給我們母子帶來什麼。但我懂得,母親朦朧的淚光,眼角的皺紋,以至她頭上的每一絲白髮,都將是我今生不能承受之重。

母親矮小的身影在我的一次次回望中不斷變高、變大。她頭頂漫過的炊煙,宛如一根長長的線,一頭系在母親的竈前,一頭系在我不斷遠離的心上。

我離開了母親,離開了村莊。那裏的一切,成了我一生難以割捨的情懷。想念母親,想念如母親一樣樸實的村莊,填滿了我餘生閒暇時所有的空間。

無數次夢裏,我被母親的炊煙牽引,回到熟悉的村莊。我看見,村頭的老樹,幾經枯榮,再掛不住夕陽西下;我看見,樑上的土地,荒草在瘋狂,匍匐在泥水裏的母親,護不住她一年的期望……夢裏,我觸不到村莊的脈搏,我摸不到母親粗糙的手,只看見,母親乾涸的眼睛滿是滄桑。

母親!村莊!

再一次見到母親,見到村莊,是雁南飛的深秋。一場秋雨過後,我的鞋子裹攜着家鄉的泥濘,踏上村口那道樑。記憶裏的村莊被夕陽塗抹着輝煌,炊煙在天空纏繞着雲彩,撕扯着豐收季節裏,村莊應有的沸騰。那沸騰在土地裏漫延,穿透我的腳底,穿透我的胸膛。那一刻,我不再是村莊最頑皮的孩子,我在靜靜傾聽,它脈搏跳動的聲音。

樑上的土地裏,我見到了滿身黃土的母親。夕陽下,母親與她的土地一樣渾黃,像夢裏一樣。我不知如何邁向母親,她彎曲的身體,在黃土泥塊的陰影裏,像一株失了生機的山花。她頭上的白髮像一把刀,割扯着我的心,刺痛着我的眼睛。短短几場風雨,母親,滄老了許多,比夢裏還要淒涼。

我揹着母親土地裏的秋天,走下山樑。母親的興奮與我的憂傷在夕陽下慢慢拉長。母親告訴我:父親在院子裏又嫁接了一棵杏樹,她的羊圈又多了兩隻小羊,後山種的向日葵擺滿了走廊……

打穀場內,喜鵲在白楊樹上喳喳地叫着,母親的老山羊安祥在樹下。這是山裏的日子,也是母親的日子。母親不停地說着離別後的生活。我的心裏除了酸楚,便是目光極力躲避着母親的眼睛。我看出,母親也在躲避,她的手和腳進了穀場就沒有停下過。因爲我的沉默,她在躲避曾經產生在心裏的恐懼嗎?

後來母親說,她可以面對生活的艱辛,可以面對土地對她勞動的傷害,獨不能面對我帶給她任何頹廢的消息。她害怕外面的世界並非精彩,害怕我並非表現的那樣堅強。

我懂母親,沒有哪個母親願意看到孩子受到傷害。而山裏的日子,讓母親無法想像山外的世界,她希望外面的世界能像村莊一樣包容她的孩子。

那一年,我再一次將母親的囑託裝入行囊,村頭的那棵老樹下,母親的白髮在我眼前搖晃,眼裏少了恐懼與無助。我告訴母親,等她的羊圈跑滿小羊,等父親的杏樹開花結了杏子,我會做到她期望的。

母親嘴角彎起欣喜。她指着樑上的土地說,她不會讓樑上的土地荒蕪,我的生活種在外面的世界,她就將日子種在樑上,她不會錯過樑上的秋天,她守着村莊,就會守來希望。

我知道,我是母親的希望,而母親,未嘗不是我的希望。在最後一縷秋風吹過時,我走出母親的影子,走出村莊的影子。再一次遠離庇佑,心裏惟記得,母親不會讓她的土地荒蕪,我也不會錯過生命裏所有的秋天。

二十餘載過去了,時光在檐下結了網。網裏,母親將山裏的日子過成了日落西山;我在外面世界一路跌撞的行走;還有,我和母親隔山隔水的思念,在村莊上空的炊煙裏,拉長,拉長……

母親!村莊!

走在異鄉的土地上,我發現,我真得走丟了自己。何時,家鄉的泥濘在時光中板結在鞋底?何時,村莊沉默了,再蕩不起喧騰?院裏那棵杏子的味道是酸是甜?母親的羊圈何時再圈不住一隻小羊?母親的脊樑何時再背不起樑上土地的秋天……

我埋首在異鄉的時光裏,無顏去面對母親歲月裏的孤獨,無顏去面對越來越寂寥的村莊。離開的很多年,我竟不知道母親的四季是如何輪迴。母親的春天,是不是依舊癡望着檐下的燕南歸;母親的夏季,是不是還在敲打着月亮河的清涼;母親的豐收,是不是一如山顛上的陽光,曬着她黝黑的笑容。

我搜尋着記憶,過濾着模糊的瞬間。發現,我錯過了母親太多的人生歲月,她燃燒在炊煙裏的靜美時光,她燈下不眠的夜晚,她縫在針線裏,扯不開的牽掛。錯過了,便是錯過了,那些無法想象的人生單程路上有關母親的最美風景。

然而,我錯過的何止只是母親的時光。還有伴我十幾載的村莊,它在大山的角落裏如冬陽下的老人,殘喘着聲息;稀落的炊煙追得上雲彩,卻再拉不起歲月的沉重。我給村莊留下的是兒時的頑皮,但村莊送給我的是如母親一樣深沉的牽掛。,

因爲失去,才懂得珍惜。因爲錯過,所以渴望相聚。我渴望在北風呼嘯中,乾枯的老樹下,看到包裹在冬天裏的母親,看到我日思夜想的村莊。

相聚的那一刻,母親目光裏的所有熱情在寒冷中升騰着,如一團燃燒的火焰,點然我歸鄉的迷茫。是的,離家越久,母親的期盼越深,而我的內心便越加彷徨。因爲,我看見母親的眼裏雖然淡泊着一切,但是,每一次,我看着日漸蕭條的村莊,都能讀出母親眼裏來越來越深的恐懼。這樣的恐懼一樣感染着已現白髮的我。我不知如何安慰母親,在歲月面前,任何人都是懦弱的。我無力爲母親挽回染滿白霜的年華,也無力再如一棵樹,來守護母親的村莊。

母親老了,老得腳印再量不到樑上那道坡,老得目光再穿不透黃土的渾黃。村莊老了,月亮河的水消瘦得只剩一步跨過的天,巷子裏的聲息在漸弱漸離。母親的世界像跌入黃昏的夕陽,等待她的只有黑暗,而她,再無力走出夜的漫長。她只能遙望樑上的土地,那裏,荒蕪在風雨裏飄搖,很久,她都沒在那裏種下希望。

母親的打穀場,荒草悽然。那年遺落的種子,望穿了歲月的沉重,只聽見,白楊樹在風中的孤獨,還有,寒巢裏的喜鵲,一年一年寂寞地鳴叫。

而我——母親在走失裏歲月的孩子,只能站在時光的深處,守着內心對村莊的悸動,默然遙望。

遠方,有一種思念,叫母親;有一種牽掛,叫村莊。

文/花紙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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