後天便是母親節了。巧的是，明天又是母親陰曆生日。這該是一個值得慶祝的日子罷。但是在這樣一個讓人昏昏欲睡的午後，當我在電腦上敲下這一行行字時，心裏並沒有半點激動或興奮之情。早上已經和老公說過，明天晚上，我們一起出去吃頓飯吧。儘管最近我們缺錢缺得厲害，但這理應由我們來埋單。這是我們的責任，亦是一種對母親的慰藉與交代。
記憶裏關於母親節的種種細節並不鮮明。相反地，一想起往事總忍不住有種模糊的失落與心痛。我是獨生女。都說女兒是孃的貼心小棉襖。然而我是她的小棉襖，卻總是隔着一層薄薄的距離。那距離也許並不深並不遠，卻始終無法逾越。我們始終遊蕩在彼此的心靈之外，找不到通往對方心靈的鑰匙。
小時候我特別粘人。直到小學畢業時，也還是像吃奶的娃，不肯離開母親半步。都說小時越是纏人，青春期時就越是叛逆。不幸我也是如此。轉變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？已經無法考證。初時，她開始頻繁地偷看我的信件與日記。請原諒我用了偷看一詞。要知道我也不願意，這個詞語本身就是一種刺痛。像利刃劃過心尖，有血流出，不多，卻也生疼。繼而愈演愈烈，我在她眼中，儼然已是一匹將要脫繮的野馬，昂着頭，不管不顧地往前奔跑，而她在後面拼命拉着繮繩，無意間將彼此都弄疼了。
母親幹了一輩子的教師。我總是覺得，母親和我講話的時候，那口氣，那眼神，完全就是在和她的學生講話。我本能地沉默。我不能赤裸裸地告訴她，我不喜歡她的態度，不喜歡她說話的方式。就像昨晚，母親又在我耳邊看似隨意地說一些關於我老公的事。我知道，那些話她完全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，但她故意裝作漫不經心。我依然沉默。請原諒我不作細談。不是我不願意，只是凡以往類似情況，只要我一開口，我就是錯的，除了將她惹急惹怒，沒有任何效果。我不能亦無從辯解。當一個人，帶着以爲自己已經絕對正確的倨傲來跟你溝通的時候，除了沉默，我無法選擇。或者，她也是無意的。我相信她是出自好心。但這種無意的居高臨下的談話我已歷經多次。只能說，我們確實格格不入。
這些年來，我們一直在互相挑剔互相責備，挑剔對方說話的態度與方式，責備對方缺乏對自己的關心與愛護。可是這種挑剔與責備，我從不對人說，也不願放在臉上。我以爲她能看到，當青春期過後，我爲我曾經有過的張揚與叛逆而深深懺悔着。以爲她能讀懂，我在如何努力彌補我曾經對她的深深的傷害。也以爲她能理解，這些年來我爲我曾經的錯誤如何做着不懈的努力。努力改過，努力孝順。可是當遠在天津的姑姑對我說，母親曾經如何在她面前痛訴我當年的荒唐與不孝，如何地傷心欲絕，如何地痛哭流涕時，我整個人像是變成了木偶。姑姑末了又反覆叮嚀，叫我一定要對母親好一點。我沉默。惟有沉默。那些已經消失很久曾將我深深掩埋的犯罪感啊，再次鋪天蓋地地涌來。我知道，即便不是姑姑，她也會找機會向人訴說我曾經的種種劣跡。每一種都在控訴着我曾經是如何的大逆不道。我有一天做了壞孩子，我將一生揹負壞孩子的烙印。原來我在她心裏，從來都是壞孩子。原來這些年我爲此所做的努力，她竟然從未看到過。原來我以爲我都快要遺忘了的事情，在她心裏其實從未走遠。原來我竟然如此失敗。
無法形容的疼痛。刺穿我的身體，鑽進我的骨髓，隨血液奔走涌動。任何痛，都在這種疼痛面前顯出無法掩飾的蒼白。我天生就註定是個在細節裏糾纏與跌倒的人啊。我生病時她的漠然與不屑。我做了超出她掌控之外的事後她的喋喋不休。不耐的言語。空洞的眼神。都曾化作淚水溼潤過那些黑暗的無眠的夜。我在夢中奔跑，逃離，尖叫，嘶吼。夢境是另一種可以用來宣泄的方式。當我從支離破碎的夢中滿臉淚痕地驚醒，無限心痛在狹小的空間裏蔓延。難以釋懷。
原來我和母親在某種程度上是如此相像啊。我們都在記着對方的不好，都在埋怨對方的冷漠。在那些無限漫長的時光裏，我幾乎想不起來有多少可以讓我觸動或感動的溫柔碎片。或者，母親想要的溫暖與尊重，是理所應當的，是我有責任也是必須給的。而我想要索取的溫暖與尊重，只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，只有在靜寂的黑夜裏，它纔會悄悄地探出頭，在我的心尖上撓上那麼幾下，讓我疼痛卻又不忍割捨，想放棄卻又不太甘心。
我又想起今天早上，母親餵我兒子吃飯時，我曾兩次提醒兒子去把小手帕放好。無人理睬。臨走時，母親對兒子說，口袋裏的小手帕一定要放好啊。我這才恍然，原來手帕早已裝在兒子口袋裏。可是，母親啊母親，你爲何就不肯與我說一句話呢？你果真就有那麼討厭我嗎？當我在這裏，無法控制地淚流滿面的時候，你應該明白啊，我之所以會疼痛會流淚會失態，只是因爲，我同天下所有的女兒一樣，深藏着一顆平凡的愛你的心。儘管承認這一點，讓我感到非常丟臉。是的，丟臉。我再也不指望你能看到我的努力，不指望得到發自內心的真誠的關愛與溫暖。我只是希望，你要好好地活着。當我做了令你不開心的事說了令你不開心的話的時候，我能看到你恨鐵不成鋼的表情。當我主動與你聊些家長裏短的時候，我能看到你漠然以對的態度。當我說，我要去做某事的時候，我能看到你用一種不耐、冷淡的口吻對我說：隨你去吧。所以，爲了這一切，你一定要好好保重你自己！
生日快樂，並且，母親節快樂，媽媽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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